3月20日，也就是上周末，《人类简史》的作者以色特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在英国《金融时报》发表了一篇长文。

文章中谈及疫情结束后世界的走向，表达了对面临世界同一性危机时，世界各国依然“各自为战”，竞相闭边境的担忧。今天行走把这篇文章做了个简单的翻译，呈现给大家。

全文5261字，阅读大约需要15分钟

以下，enjoy

作者：尤瓦尔·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

行走译

人类正在面临的全球性危机，也许是我们这一代人所面临过的最大的危机。

各国政府在几周内即将做出的决定，会影响到几年之后，并将改变世界。这些决定不仅会影响我们的医疗卫生系统，还同样将影响到经济、政治和文化等多个领域。

我们不仅需要果断而快速地采取行动，但应考虑到行动引发的长期后果。

在选择到底应该采取哪种方案时，我们不仅要让自己着眼当下的危机，更要叩问自己，疫情之后，我们要以何姿态继续存在于这颗星球之上？

没错，疫情的危机总会过去，而且即将过去。人类将继续存续，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依然活着，但恐怕会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

因为疫情，很多临时的、紧急的措施将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这而因为这些紧急措施的实施与影响，加快了历史的进程。

通常要花好几年时间才能审议通过的决策，现在几小时内便可以被通过。但当更多并不成熟甚至危险的科技被投入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时，因为没有任何测试的环节，可能导致整个社会更大的风险，从而让整个人类都在大型社会实验中充当小白鼠。

当每个人都居家远程办公时会发生什么？当大、中、小学学生都不再去学校而是在线学习时会发生什么？以前这样的问题，政府、企业和学校没有想过，也永远不会同意进行这样的实验。但现在时非正常时期。

在危机时刻，我们有两个特别重要的问题需要抉择。第一个问题是在极权主义的监管和天赋人权、公民自由之间的抉择；第二个问题是在割裂的民族主义和全球一体化之间的抉择。

一、穿透监管

为了遏制新冠病毒，所有人必须遵守一些规则。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主要有两种方法。其一是政府监管人民，并惩罚违反规则的人。

当下，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由技术可以实现对每一个人的时时监控。五十年前，克格勃无法每天24小时追踪2.4亿苏联公民，也不可能有效处理收集到的所有信息。

因为克格勃要依靠的特工和信息分析师都是人而不是机器，不可能跟踪到每个人。但当下，政府可以依靠无处不在的传感器和强大的算法实现这一目标。

在与新冠病毒的斗争中，一些政府已经部署了新的监管工具。通过严密监视人们的智能手机，使用数以百万计的人脸识别摄像头，并强制人们测量和报告自己的体温和相关健康数据。

以色列总理本杰明·内塔尼亚胡（Benjamin Netanyahu）最近授权以色列安全局，部署监管技术用以追踪感染新冠病毒的患者及其密切接触者。而这种监管技术以往被用于对付恐怖分子。

当以色列议会拒绝批准此项措施时，内塔尼亚胡提出了"紧急命令"。

当然你可能会说，这并没有新意，一直都是这样啊。近年来，政府和公司一直都在使用愈发先进的科技来跟踪、监视和操纵民众。

但如果这次我们不谨慎对待，疫情很可能会成为人类监控史上一个重要的分水岭。这样说的原因，不仅因为疫情将会使过去拒绝使用大规模监视工具的国家，变得监控正常化，而且更重要的是，疫情会让监管从"皮肤上"（水面以上）急剧转变为"皮肤下"（水面下，我们所说的穿透式监管）。

过去，政府只是想知道当你的手指触碰手机屏幕式，点进了哪些链接。因为新冠病毒，政府关注的重点已经转移。现在政府希望获取你手指的温度及其皮肤下的血压信息。

二、紧急布丁法令（的延续性问题）

监管技术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发展。十年前的科幻小说如今已成为日常生活中的事情。

我们可以做个思想实验。假设有这样一个政府，该政府要求每个公民每天都要佩戴生物特征识别手环，用以测量公民24小时的体温和心率。所有数据通过政府云平台进行存储和分析。

云平台的人工智能和算法会在一个人还未出现症状之前就知道你生病了，并且知道你去过哪里以及接触了谁。这样病毒传播链可以大大缩短，甚至完全切断。可以说，这样的监管系统确实可以在几天内阻断流行病毒的肆虐。听起来很棒，对吧？

但问题同样存在。新监管体系一旦获得合法性。举个例子，之前政府只知道我点击的是 Fox News 还是 CNN ，通过不同网站的调性可以推测我的政治观点甚至个性等信息。但如今可能在我观看视频时检测我的体温、血压和心率变化，从而进一步了解哪些让我发笑、哭泣和生气的真实原因。

我想强调的是，愤怒、喜悦、无聊和爱和发烧、咳嗽一样，都是生物特征，也同样能通过技术进行识别、记录和计算与预测。

如果公司和政府开始大量收集我们的生物识别数据，他们将比我们自己更了解我们。那他们不仅将预测我们的感受，还可以控制我们的感受，并向我们出售任何他们想要我们购买的东西，从商业产品到政治观点。

生物识别监管的实施，会让当年Cambridge Analytica 公司的数据黑客计划看起来像回到了石器时代。假设在2030年的朝鲜，如果每个朝鲜人都必须一天24小时佩戴生物识别手环，当你听了伟大领袖的演讲，而手环发现你有愤怒的情绪信息正在释放，那么你就完蛋了。

当然，政府可以将生物特征识别技术作为紧急状况下采取的必要临时措施。一旦紧急情况结束后这些措施就会被取消。但临时措施有持久保持下去的巨大惯性，尤其考虑到新的紧急状况可能会再次来袭。（行走突然想起了新世纪福音战士）

比如在我的祖国以色列，1948年独立战争期曾宣布进入紧急状态，通过了一系列临时措施，包括新闻审查、没收土地到制作布丁的特殊规定（不是搞笑，我没骗你）。

独立战争赢得胜利了很久，但以色列从未宣布过结束紧急状态，并且也没有废除1948年的许多"临时"措施（紧急布丁法令倒是于2011年被废除）。

哪怕在新冠病毒感染者降至零的情况下，一些希望获取更多公民数据的政府也可能会说，因为担心出现第二次新冠病毒流行，或是因为中部非洲正在出现新的埃博拉病毒，我们需要保持生物特征识别技术系统的继续运行。

所以......你懂的。近年来，在隐私问题上，一场激烈的战斗一直在持续进行。新冠病毒危机很可能成为这场斗争的转折点。因为当人们在隐私和健康之间做抉择时，通常大家都会选择健康。

三、警察无须监管人们洗手

要求人们在隐私和健康之间作出取舍是问题的核心所在。实际上并不存在取舍问题，我们可以并且应该同时享受隐私和健康。

我们可以在确保健康的同时，阻止冠状病毒流行，而不是通过建立极权主义的监管制度。我们也可以采用提高公民权力的方案。最近几周，亚洲一些国家和地区精心策划了一些很成功的遏制新冠病毒传播的措施，它们虽然使用了手机定位行动跟踪的应用程序，但更多则依赖广泛的动员、诚实的报告以及有见识的公众自愿的配合。

集中监控和严厉惩罚并不是让人们遵守有利于社会的规则的唯一方法。当人们得到科学的教育，并且人们相信公共事业机构告知的事实的时候，即使没有"老大哥"（1984里的桥段，指技术监管）的监控，公民也能够做出正确的事情。一群有上进心和知识渊博的人通常比受过僵化训练但无知的人要强大得多。

用肥皂洗手是个很好的例子，是人类卫生史上最伟大的进步之一。

这个简单的动作每年都在挽救数百万的生命。虽然我们现在认为用肥皂洗手是理所当然，但直到19世纪，科学家才发现用肥皂洗手的重要性。以前，即使是医生和护士，也无需洗手就从一台外科手术转治到另一台外科手术。

现在，每天有数十亿人用肥皂洗手。不是因为他们害怕警察的监管，只是他们了解事实。人们用肥皂洗手是因为大家知道病毒和细菌这些微小的生物会引起疾病，而肥皂可以清除它们。

要达到合规与合作，我们需要信任。人们需要信任科学、信任公共权威以及信任媒体。在过去几年中，不负责任的政治家故意破坏了对科学、公共当局和媒体的信任。现在，这些同样不负责任的政治家可能会倾向于走集权主义道路，争辩说政府不能信任公众会做正确的事。

通常情况下，已经侵蚀了多年的信任不能在一夜之间重塑。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在危机关头，思想也会迅速发生转变。就像你可能和兄弟姐妹之间发生激烈的争吵有好多年了，但当发生紧急情况时，会突然发现隐性的信任和友善，并给予互相帮助，毕竟血浓于水。

因此，我们需要的是建立人们对科学、公共当局和媒体的信任，而不是建立一个监督制度。（这点其实对于区块链技术同样适用。区块链能帮人们用技术解决信任问题，但我们依然需要对科学、公共部门和媒体等去不掉的中心的信任，行走评）现在发现还未晚矣。

我们当然应该利用新技术。但新技术应该赋予公民权力，而不是把技术装进黑箱，塑造更多的技术霸权。

我完全赞成通过技术监控自己的体温和血压。但这个技术不应该将隐私数据汇聚，去创建一个功能强大的政府。相反，这些数据应该帮助我做出更明智的个人选择。

如果我可以一天24小时追踪自己的身体数据，我不仅会了解自己是否对他人构成健康危害，还会了解哪些日常习惯会对我的健康产生影响。

如果我能够访问和分析有关新冠病毒传播的可靠统计数据，我将能够判断政府是否在告知我真相，以及它是否在采取正确有效的措施来应对疫情。

每当人们谈论监管时，请记住，相同的监管技术通常不仅可以由政府应用于监视个人，也能够被个人应用，用于监视政府。

因此新冠病毒的流行是对公民身份的重要考验。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每个人都应该选择信任科学数据和医疗保健专家，而不是相信毫无根据的阴谋论。

四、我们需要全球共识

我们面临的第二个重要抉择是在割裂的民族主义与全球一体化之间做选择。

流行病本身和由此引发的经济危机都是全球性的问题。只有通过全球合作才能有效解决这些问题。

首先，为了战胜疫情，我们需要在全球范围内共享信息。这是人类相对于病毒的最大优势。中国可以向美国传授许多有关新冠病毒及其应对方法的宝贵经验。

一位意大利医生清晨在米兰发现的方法很可能晚上在德黑兰就能挽救生命；当英国政府对几项政策还在犹豫不决时，其实可以从一个月前已经面临类似困境的韩国人那里获得建议；如果这些变成现实，我们需要一种全球合作与信任的精神。

各国应该更加主动地公开分享信息，谦虚地寻求帮助和建议，并且应该信任所收到的数据和见解。

我们还需要全球范围内的努力来生产和分销医疗设备，尤其是检测试剂盒和呼吸机。与其每个国家都尝试在本地进行生产并囤积所有设备，不如在全球范围内协调一致去生产。这样可以大大加快生产速度，并确保更公平地分配这些能够救命的设备。

正如各国在战争期间会将关键产业国有化一样，人类与新冠病毒的战争可能要求我们将关键的生产线"世界化"。

较少新冠病毒疫情的发达国家，应该主动向较多病例的欠发达国家提供宝贵的设备，并愿意相信如果以后自己需要帮助，别的国家也会报之以礼。

我们也应该考虑通过全球协作来召集医务人员。当前受影响较小的国家可以派遣医务人员到世界上受灾最严重的地区帮助他们，并获得宝贵的经验。如果疫情重点转移了，帮助就会开始朝相反的方向流动。

经济方面也非常需要全球合作。在经济和供应链依然全球性的今天，如果每个政府在完全不顾及他国情况下做出单方面的政策调整，其结果会把混乱和危机加深。我们需要全球性的行动计划，而且要快速行动。

我的另一个建议是，全球要达成出入境协议。如果全部一刀切的禁止外国人进入，并暂停数月，对抑制疫情的跨国传播确实会带来帮助。但各国本身依然需要进行合作，至少应该允许一小部分重要的人员继续过境：科学家、医生、记者、政治人物、商人。

这些人在过境前可以先在本国进行的形成国际标准的健康检查来实现。如果你知道只有经过严格检查的旅客才可以乘坐飞机，那么你会更愿意接受他们进入你的国家。

不幸的是，现在各国几乎没有做任何这方面的事情。国际社会陷入了集体瘫痪。

我们看到，世界这个大房间里似乎没有成年人。人们原本希望在几周前看到全球领导人召开紧急会议，以制定一项面对疫情的共同行动纲领。七国集团领导人仅在本周组织了一次电视会议，但并未制定任何此类纲领。

在先前的全球危机（例如2008年金融危机和2014年埃博拉疫情）中，美国担当了全球领导者的角色。但现任美国政府已经明确放弃了做世界领导者的角色，它更关心美国的未来而不是关心人类的未来。

美国政府甚至放弃了它最亲密的盟友。当美国发出对所有来自欧盟国家的入境禁令时，它都并没有预先想过要通知欧盟。更不用说与欧盟研讨这一严厉措施的可行性。

据称，美国曾向一家德国制药公司出价10亿美元以购买其研发的新冠病毒疫苗的技术专利。这使德国感到震惊。

哪怕美国现任政府最终改变了立场，并提出了一项全球性的行动计划，也很少有人会继续追随一个从不承担责任，从不承认错误，并将所有问题归咎于他人，荣誉揽于已身的总统。

如果美国留下的世界领导者空白没有其他国家去填补，那阻止疫情的传播和蔓延会变得更加困难。而这种领导者真空将在未来几年继续荼毒国际各国的关系。

然而，每次危机也孕育着新的希望。我们期待这次疫情能帮助人类认识到地缘化、民族主义和全球分裂带来的严重后果。

人类需要做出选择。我们是要走向全球一体化的路线，还是继续分裂割据？如果地缘化加剧，不仅会延长危机，而且会在未来引发更严重的灾难。而如果我们团结一心，选择全球化，这不仅是对抗新冠病毒的胜利，也是对可能在21世纪袭击人类的所有未来流行病和危机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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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就是今天赫拉利文章的全部内容。

行走再啰嗦两句。赫拉利常说自己是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因为研究历史的原因，他对于技术、制度能够改变人类的命运，在宏观上一直持悲观态度。但同样，如文中传递的态度，在具体而微的事情上，他会一以贯之的倾注自己的热情。一如他曾今说到的：希望世界上所有人，不再因为种族、国家、文化或政见产生隔阂。而这种希望不能仅依靠技术手段去改变，更需要更多掌握了知识的人群用善心和善行去一起努力。

一个很有个性，很有意思的以色列老兄。